第131节(3/5)
作品:《知堂书话》色花云:
我未刁咒法,红衣师喇嘛。
又修楔一首末云:
恨非天师徒,未曾习符偈。不然作禹步,撒水修禊事。
这些我都觉得写得不错。同侍中述南宋山东义民吃人腊往临安,有两句云:
犹幸制熏腊,咀嚼化正气。
这可以算是打油诗中之最高境界,自己也觉得仿佛是神来之笔,如用别的韵
语形式去写,便决不能有此力量,倘想以散文表出之,则又所万万不能者也。
关于人腊的事,我从前说及了几回,可是没有一次能这样的说得决绝明快,
杂诗的本领可以说即在这里,即此也可以表明它之自有用处了。我前曾说过,
平常喜欢和淡的文字思想,但有时亦嗜极辛辣的,有掐臂见血的痛感。此即
为我喜那英国狂生斯威夫德之一理由,上文的发想或者非意识的由其育婴
刍议中出来亦未可知。唯索解人殊不易得,昔日鲁迅在时最能知此意,今
不知尚有何人耳。
花牌楼一题三章,后记中已说明是用意之作,唯又如在往昔后
记中所云,“情动于中,而形于言,咏叹淫佚,乃成为诗。而人间至情,凡
大哀极乐,难写其百一,古人尚尔,况在鄙人;深恐此事一说便俗,非唯不
能,抑亦以为不可者也”。这三首诗多少与上文所说有所抵触,但是很悭的
写下去,又是五十年前的往事,勉强可以写成那么一点东西,也就是不很容
易了。有些感怀之作,如中元及茶食、鲁酒薄等,与往昔
中之东郭门、玩具与炙糕担是一类。杂文中亦曾有耍货、
卖糖等篇,琐屑的写民间风俗,儿童生活,比较的易作,也就不大会得
怎么不成功。此外又有几篇,如往昔五续中之性心理,暑中杂诗
之女人国、红楼梦以及水神,凡与妇女有些相关的题目,都不
能说得很清楚,盖如岁暮杂诗之童话篇中所云:
染指女人论,下笔语枝离。隐曲不尽意,时地非其宜。
昔时写杂文,自沟沿通信以来,向有此感慨,今在韵文中亦复如此,正
如孟德斯鸠所言,帝力之大,有如吾力之为微矣。
但是这问题虽是难,却还是值得,而且在现今中国,也是正当努力的。
杂诗的形式虽然稍旧,但其思想应具有大部分新的分子,这才够得上说杂,
而且要稍稍调理,走往向前的方向。有的旧分子,若是方向相背,则是纷乱,
而非杂,所以在杂的中间没有位置,而是应当简单的除外的。直截的说,凡
是以三纲为基本的思想,在现今中国都须清算。写诗的人,就诗言诗,在他
的文字思想上,至少总不当再有这些痕迹。虽然清算并不限于文字之末,但
有知识的人,总之应首先努力在这一点上,与旧人有最大的区别。中国古来
帝王之**,原以家长的权威为其基本家长在亚利安语义云主父,盖合君
父而为一者也,民为子女,臣为妾妇,不特佞悻之侍其君为妾妇之道,即
殉节兼男女两性而言之义,亦出于女人的单面道德。时至民国,此等思
想本早应改革矣,但事实上则国犹是也,民亦犹是也,与四十年前固无以异。
即并世贤达,能脱去三纲或男子中心思想者,又有几人今世竞言民主,但
如道德观念不改变,则如沙上建屋,徒劳无功。而当世倾向,乃正是背道而
驰,漆黑之感,如何可言。虽然,求光明乃是生物之本性,谓光明终竟无望,
则亦不敢信也。鄙人本为神灭论者,又尝自附于唯理主义,生平无宗教信仰
之可言,唯深信根据生物学的证据,可以求得正当的人生观及生活的轨则,
三十年来,此意未有变更,暑中杂诗之刘继庄一首中有四句云:
生活即天理,今古无乖违。投身众流中,生命乃无涯。
此种近于虚玄的话在我大概还是初次所说,但其实这也还是根据生物的原则
来的,并不是新想到的意思。我的意思,是看重殉道或殉情的人,却很反对
所谓殉节,以及相关的一切思想,这也即是我的心中所常在的一种忧俱,其
常出现于文诗上,正是自然也是当然的事。这几篇不成其为诗的杂诗,文字
既旧,其中也别无什么新的感想,原不值得这样去说明议论它;现在录为一
编,无非敝帚自珍之意罢了。上边的这些话,也就只是备忘录的性质,俗语
云,好记性不如烂笔头,此之谓也。
三十六年九月二十日知堂自记,十二月八日大雪节重录讫。
未刊稿,1947年作
据劳祖德氏抄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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